[56] 晚安，好运冰河 2009-08-19 02:37
从昨天中午12点开始，到现在截止，我已经有37个小时没有合眼。人渐渐进入了一种异样的兴奋中。昨夜写了纪念克朗凯特的文字之后，又完成了两篇自觉还凑合的采访稿。出门到编辑部交稿，然后从西四环坐地铁到东四环，完成了一个新的采访，再回到编辑部附近的小饭馆，吃饭，回家，看完了生铁借我的《常识》。还是觉得要继续写点什么才能睡着。也许是最近郁闷的狠了吧，总有一些感觉要不吐不快。还是在这里奔驰一阵才舒畅一些。
昨日的文章中提到了乔治·克鲁尼的《晚安，好运》，这部电影是2005年的奥斯卡大热作品，获得6项提名，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演员等重量级提名，但惜败于当年大热的《断背山》，一无所获。这部电影当时我没有看，也是后来无意在网上闲逛看到有人说起爱德华·莫罗惊心动魄的往事，才翻出这一部电影温习。看完之后击节赞叹，太棒了，比那个感动无数小资的《断背山》好出一大截。可惜《断背山》是讲述情感，每个人都有，哪怕把它隐藏在心里最隐秘的角落，也会被触动，因此是一部伪小众的大众片。而《晚安，好运》是讲述勇气，这个并不是人人都有的，特别是面对巨大的压力，虽然每个人都会面对，但却无法真正体会到做出“走那条路”抉择的艰难。因此是个伪大众的小众片，输了也很正常。类似的例子是1994年输给《阿甘正传》的《肖申克的救赎》，有多少人能像安迪·杜弗瑞一般在监狱中坚持那一份希望呢？更多人愿意看到发生在善良的阿甘身上的事情，因为阿甘仿佛自己的化身。回味情感容易，回味勇气，却真是需要一点勇气的。所以另一部以同样以面对压力坚持正义的电影《杀死一只知更鸟》获得奥斯卡奖，只能发生在上世纪70年代，那个年代还有鲍勃·迪伦，还有约翰·列侬。同样，还有被称为“美利坚公民化身”，凭借《杀死一只知更鸟》获得影帝的格里高利·派克。如今流行的是《蝙蝠侠：黑暗骑士》里面的小丑，当被侮辱的和被损害的再没有莫罗和派克这样的保护者，就只能以小丑的面目出现了。这是时代的堕落和悲哀。
又扯远了，回到《晚安，好运》本身。这部电影描述的是美国50年代的真实事件，著名的记者兼播音员爱德华·莫洛同声名狼藉的参议员约瑟夫·麦卡锡进行对抗和斗争的故事，CBS(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新闻记者爱德华·莫罗和他的朋友还有同事，同参议员约瑟夫·麦卡锡以及其背后庞大的反共思潮，以及“非美活动委员会”坚决而无畏的对抗，直至最后获胜。”晚安，好运“是每次他做完节目之后的结束语，也许同时也是他自己又安然度过一天的总结。
爱德华·莫罗，沃尔特·克朗凯特，丹·拉瑟，号称美国广电新闻行业三代巨头，除了丹·拉瑟有些黯淡的退休，另外两人都名垂美国乃至世界史册。想想”他帮助卓别林和爱因斯坦回家了“，我靠，什么诺贝尔奖普利策奖奥斯卡奖金酸梅奖……加在一起也无法超越这句话带来的荣光。
克朗凯特昨天说过了，恐怕各位不认识爱德华·莫罗，却多少都知道一点麦卡锡的名头吧？这可是“麦卡锡主义”的来源啊，“象征着美帝国主义极端反动反共的真面目”，多少美国知名人士，包括爱因斯坦，卓别林这样的大牛人都遭受其迫害。卓别林甚至为此不得不流亡欧洲，到老才返回美国。（关于这个可以去看美国电影《卓别林》，主演者是后来演钢铁侠的小罗伯特·唐尼，也是很精彩的电影，唐尼凭借本片首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获得奥斯卡影帝提名）。
可就是这么一个牛×哄哄的麦卡锡，号称当时权势已经超越了总统的人，被爱德华·莫罗给干趴下了，“麦卡锡主义”在美国就此逐渐消亡，虽然现在仍有一些体现，却已经被制衡，不能入从前一般嚣张了。搁到中国，这就好像顾准——不行，地位高了一点，林昭——不行，是女的，遇罗克这样一个普通男青年终止了无产阶级××大革命。事实上这三者的下场都是带着花岗岩的脑袋被踢进了不齿于人类历史的狗屎堆，林昭犹惨，先割喉，再押上刑场枪毙，连发出最后声音的机会都没有。莫罗在美国面临的风险和压力绝不次之。各位可以想想，爱德华·莫罗需要面对怎样的压力，具备怎样的勇气？
拍摄这部电影是乔治·克鲁尼多年的夙愿，因此制作极为精良。虽然是黑白片，却是在黑白布景的环境下，用彩色胶片拍摄，后期处理成纯黑白，因此其中渗露出的那份历史凝重感，格外直指人心。
关于具体情节我已经大体说了，反正是历史事实，不算剧透。剧中精彩，各位还是自己去欣赏一下，我担保，你们不会说浪费时间。而且我担保，你们会在以后的岁月里，慢慢地意识到这部电影体现出人类所拥有的那些稀少而珍贵的东西所在——就是已经被说滥俗的”正义、良知和勇气“。所以在昨天的文字中我无数次想起它，又不得不提到它，今天终于不得不要写写它。
这部电影之所以最近特别打动我，是因为我面临了一点类似的情况。仅仅是一点而已，就足可以让我坐卧不宁乃至想尿裤子了。
我曾经提过，前些时间我先调查采访了山东临沂网瘾戒除中心的一些内幕，并根据获得的材料写了一个专题。然后又针对社会热议的“绿坝·花季护航”软件做了测试和调查报道。这些题材虽然比较敏感，但是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发出来的稿子并没有什么把柄漏洞，不至于招来太大的危险。
7月30日，我从上海采访完Chinajoy展会，回到北京享受年假的些许安闲时，我们主编来了一个电话，问我能否上网。我说可以，他告知我北京市公安局网监处来了电话，说杂志的论坛上有个帖子要求删除，因为其余同事都出游了，只有我方便上网，并且有超版权限，所以让我处理。
当时我还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类似的事情从前我也处理过，无非是××功之类的东西。我按照主编给的号码打通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性，听着还很年轻，她用中国公务员惯用的一种慵懒、生硬的口气告诉我：你加这个QQ号码，我把帖子地址发给你，不然你不好找。好吧，这本来没什么，我一时多嘴问了一句：是什么内容的帖子呢？得到的回答是：问那么多干嘛？让你删什么就删什么，不然后果自负。具体语气可参阅《不见不散》中葛优教美国警察中国警察用语时候的语气，总之我立时一头汗。
QQ加了，地址发过来了，我打开一看，立刻一身汗。
关于绿坝软件的帖子。
没什么争辩的余地，干掉，然后问还有什么事情。对方告诫我：最近此类内容的帖子都不许发，有就要删除。还有你们杂志也不许写这方面的事情。其他的有什么我在通知你，你是负责论坛的人是吧。
我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能说“找我也可以”。
其实我很想再多问一句“问题是我们已经写了怎么办？都刊发了……”可我真是不敢，这可不是坦白从宽了。我不敢玩这个火，不止是我一个人的生计，编辑部好几十口子人呢。只能装鸵鸟，祈祷上面没注意我们这个小虾米写得几页文章。
坐卧不宁，看了半天的电影，从《肖申克的救赎》到《晚安，好运》再到《闻香识女人》，一个劲给自己打气安心。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收到一个短信：李哥你救救我，我被抓起来了。
立刻又是一身汗，这个号码是我一个朋友的，采访临沂网戒中心的时候，因为他在当地有朋友，先替我探路，看能否有机会采访。不想当场被打手包围，他的朋友出示身份证，表明自己是当地人，才解围。他只好拍了一些照片给我，告知无法正面采访。我于是没有再联系网戒中心方面，而是从其他渠道获得一些材料，完成了自己的稿子。而现在这个朋友遭遇抓捕，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已经回福建了，还会遭遇跨省追捕不成？可是拨回去，电话关机了。于是又是坐卧不宁3天。
3天后，朋友来电话告知我原委，的确是跨省追捕，的确是和山东临沂有关。罪名荒诞：盗窃。赃物是他自己随身携带了发票的笔记本电脑，在西安购买（他在西安上大学，毕业没多久）。抓回去之后当地警方都很挠头，想来也是深知此事搞不好就是大事。于是关了他3天，放出来了。据说没遭罪。就是花费了些钱。
而另一个提供给我材料的朋友，告诉我现在与网戒中心内部的联系已经断了，那里完全变成了监狱，原先的每日点评和日常活动记录之类的一手信息无法传递出来。”所有的人都是他们的人，这个医院的背后是‘山东关工委’（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你惹不起，央视的记者都进不来，先安静几天吧。“
我放下电话，真有一点要尿裤子的感觉，我也许真的踢到了铁板上。稿子已经发了，无法修改收回，如果真要跨省抓捕我，我只能干瞪眼。
我没告诉父母，也没告诉老婆，只是用调侃的语气和主编还有同事说了几句。但是他们谁都没察觉，我内心潜藏的恐惧。我只能等，希望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所以，这将近一个多月，我什么都没写出来。
所以，我才能体会到，爱德华·莫罗，沃尔特·克朗凯特这些新闻先驱前辈，以及顾准、林昭，遇罗克、彭德怀这些硬骨头的中国人，是需要怎样的决心和勇气，才能面对压力不屈服。我面对的只是一点点，只是一些风吹草动，就差一点溃不成军了。一个人面对一个集团，面对一种机制，面对一种思想的挑战所需要面临的压力，实在不是我等能想象和承受的。我觉得，用勇士两个字形容这些人，不为过。
恩，这一个月，抽了两条烟。
直至前几天，工信部部长李毅中公开表示，绿坝软件不会全面强制安装，算是给这个事情一个模糊的结论，同时也算是放开了对此事的禁言。
同样是在前几天，央视《新闻调查》栏目公开播出了柴静对于临沂网戒中心的调查采访，虽然只是针对”电击是否适用于青少年，是否合适“，没有针对我原先想要调查的”戒网瘾利益链上都有谁“，但也算是一个大突破，公开的抨击已经有比我狠的了，我应该不是出头鸟了。
所以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立刻轻松了起来，恰好谭老召唤我当日前去聚餐，于是我乐哈哈的去了。各位出席者没感觉到我当天特别开心么？那是当然。因为在桌下，我的两股还隐有战战呢。算是逃过了一劫，我怎么能不高兴。
但是松一口气之后，再看《晚安，好运》，我对爱德华·莫罗的智慧、技巧、良知和勇气，不由得再次五体投地。他有其他道路可选择，但他选了最难走的那条，还走通了，这让我在电脑前看着他对观众说”晚安，好运“时，无地自容。我做了一个月的鸵鸟，听天由命啊。丢人呢。
不过呢，这种事情都是，第一次遇到惊慌失措，再遇到呢，就镇定许多了。也许，再有类似的事情，我不会再是这种无头苍蝇了。也许，会做出有点勇气的选择。
也因此，当我今晚将这些写出来的时候，我不得不在此说，正如美国人将奥巴马的成功看成美国梦的具体体现，我将爱德华·莫罗的镇定坚强看做我记者梦的具体体现。
好吧，可乐喝光，烟也没了，我的精神也松弛下来了。我留下这段记录，作为我记者生涯中一段有些丢人的里程碑。我不奢望成为多伟大的新闻人，但希望这次之后，我能距离好记者的方向靠近了一步。有勇气面对自己的不堪，也算是一种自新和复兴吧。我还活着，我还在继续工作。明天，上海。
各位，晚安，好运，有空的时候，看看这部电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