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那些苦难，那些温暖——纪念邱岳峰先生冰河 2012-03-31 03:01
算起来，虽然我对邱岳峰先生仰慕多年，但这多年来认真的写一篇纪念他的文字，却是第一次。大概因为是年岁渐长，我才终于理解了邱岳峰先生所留给我们的那些珍贵。
1980年3月30日，邱岳峰先生在上海的家中服安眠药自杀。那时候我刚刚出生一百多天，尚不及听到他的任何声音，他就离去了。我与他的交集，完全是在他逝去之后，一点点明朗起来的。
邱岳峰先生的声音，正如他自己和很多同时代配音名家所言，并不出色。所以在我小的时候，最喜爱的是音色浑厚正义，如父亲一样宽厚温暖的毕克先生，以及音色俊朗华丽，正气凛然的童自荣先生。邱岳峰先生的声音不出色，而且正面反面均配得非常出色，反而让儿时的我没存在感。唯一有深刻印象的就是《大闹天宫》里的孙悟空了，那种嚣张和自在，在邱岳峰先生的配音生涯中都很少见，真的是让一个小孩子心驰神往，那就是无法无天的自由啊。据说后来李扬先生再配《西游记》的时候，依旧是照着邱岳峰先生的声音为蓝本的。他也是邱先生的崇拜者，在配《莫斯科保卫战》的希特勒时，也是模仿了邱先生的沙哑和疯狂。同样的还有现在大红大紫的张涵予，也是以模仿邱岳峰出名。能被这多高人念念不忘，充分说明了邱先生的境界。
是的，邱先生的声音不华丽，但他音色中所透露出的深刻内涵，却是他人难以企及的。这点我从前并未察觉。小的时候多次看过卓别林的电影，却只是被卓别林的表演所倾倒，为他代言的邱岳峰则只是狡猾的藏在幕后微笑。毕克的阿凡提让我认识了毕克，童自荣的佐罗一生难忘。只有邱岳峰，除了孙悟空之外，小的时候尽管看过很多电影，也很有不少他的声音，但一直没太深刻印象。很多人津津乐道的《追捕》里那一句“你会融化在那蓝天里”，也并不深刻，倒是毕克和杨成纯的双雄会让人难忘，当然还有尚华和卫禹平的小试锋芒。至于唐塔医生，真的只是觉得他太坏了，太坏了，尤其是那一句“推下去……”，其凶狠阴冷让人不寒而栗。但真的我还是没觉得那是邱岳峰，坏人就应该是那样的，怎么可能是孙悟空呢？是吧？
真正开始理解邱岳峰先生的好，是后来看到的，就在他逝去之前不久配的《凡尔杜先生》。在这部电影里，卓别林扮演一个因生活所迫，最后走上谋财害命道路的银行小职员凡尔杜，在他一贯冷血的杀人生涯中，他却放过了一个孤苦的流浪女。尽管他是个骗财骗色，害死好几个女人的凶手，但是面对流浪女的善良和凄惨，却不由得动了心，带她吃饭，给了她一些钱却又装作不耐烦的把她赶走了。我至今记得他赶走拉塞妮时说的是“快走吧，你这没用的善良都把我搞烦了。”但是声音里的一丝颤抖和压抑却流露出他的本性。是的，凡尔杜先生有需要养活的妻子和孩子，大萧条让他们都活不下去了，可他却要养活自己的家庭，尽一个男人的责任。尽管他杀了人，但他自己却深知自己的罪孽。面对流落街头仍善良不改的拉塞妮，他就像后来《功夫》里的周星驰一般自惭形秽。所以在最后他投案，并在法庭上认罪却依旧控诉这不合理的制度，是谁让一个丈夫和父亲为了养活自己的妻儿不得不以杀人的手段来履行自己的责任呢？或许有人说这不是理由，但电影里可以看到，那一场大萧条真的是让人活不下去了，毫无生机，而身为银行职员的凡尔杜先生又深知金融业的丑恶和贪婪，所以他才对人性那么绝望，任自己的善良一点点化为灰烬。在这部片子里，邱岳峰先生和卓别林融为一体，将一个小人物的无奈和扭曲表现的淋漓尽致。我看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并未体会到这一点，直到大学里买VCD无意再次重温，才发觉邱岳峰先生的精彩所在，留心之下，那么多儿时的精彩记忆就一点点冒出来了。原来他一直都在，在这里，在那里，化身千万，不留痕迹。他是好人、坏人、朋友、长者、小人、君子……他可能是任何人，但又只能是他自己，独一无二的邱岳峰。
是的，邱岳峰的味道需要时间的沉淀和洗刷。他的才华太出色了，以至于他不得不一贯的压制自己，当然这也和他实际的生活境遇有关。在很多电影里，他都是配一个配角，比如《追捕》里的唐塔，《王子复仇记》里的波洛牛斯。但也许就几句台词，就会让人过耳难忘，尽管也许你并不知道那是他的声音。唐塔的华丽和邪恶自不用说。而波洛牛斯在给他儿子出行前的一番告诫，却是充满了忠厚和正义，即使放到现在都是绝对不过时的传家真言。这段配音至今在我的手机里，没事会拿出来听一听，记录如下：“我为你祝福。有几句教训对你来说务必要记在心里。不要想到就说，也不要随便想到什么就做。待人要和气，但是不要轻佻。凡是交情经过考验的朋友们，就该把他们紧紧地拉在身边，可是不要对每一个半生不熟的相识过分地去周旋。当心跟别人吵架，不过吵了就要让对手下次不敢碰你。要多听别人说，自己少说。有钱可以办贵重的衣服，可是不要奇装异服。富而不俗，因为衣着可以看出人品。不向人借钱，也不借给人钱。借出去往往是人财两失，借进来会叫你忘了勤俭。 首要的是对待自己要忠实，犹如先有白昼才有黑夜，要这样才能对人也忠实。再见，祝你实现这番话。”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宰相波罗纽斯并不算是一个好人，但这段配音在邱岳峰先生的口中说来却是充满了诚恳和善良，所谓“忠厚传家久”就是这样的味道吧？是的，邱岳峰先生擅长配反面角色，但他配正面角色也丝毫不缺乏光彩。他为卑微的小人物代言，但配英雄人物也一样光芒万丈。还有谁能比得上他的孙悟空啊……这就是邱岳峰，他留给我们那么多，自己却几乎什么都没得到。
我曾无数次看过配音网上对邱先生自杀时的记录和分析，深为这样一位艺术造诣高深的艺术家而悲痛不平。他至死都背着帽子啊，连正式的追悼会都不能开，因为自杀在那个年代是“自绝于人民”的行为。但来自上海乃至其他地方的影迷却依旧挤满了送别的现场。用句现在的恶俗形容，真是“悲伤逆流成河”，但真的是那样了。后来邱岳峰先生迁坟，配音网贴出了现场的照片实录，依旧是很多人，依旧是那么悲伤。大家固然是为这位艺术家的逝去，为我们再也无法听到他的声音而难过，但何尝又不是为了他一生的颠沛和坎坷不平呢？没有高收入，没有大房子，没有站在聚光灯前享受崇拜目光的机会。其他的名家如毕克、童自荣至少还有一些弥补，至于乔榛丁建华更是名利双收。只有在他们中堪称无冕之王的邱岳峰，什么都没有……这公平么？这合理么？这如何不让人心酸啊？或许他之所以对银幕上的苦难和凶狠，对那些小人物的挣扎，对大人物的虚伪，对好人的宽厚和坏人的冷酷把握的如此深刻入骨，就是因为他在现实生活中已然经历了这一切吧。
后来，当我看到小罗伯特·唐尼主演的《卓别林传》最后一幕时，我竟然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邱岳峰先生。他们两人是那么的相似，都是才华横溢而一生坎坷，缺乏足够的认可。只是卓别林终究还有个奥斯卡终身成就奖来安慰，而邱岳峰先生，除了我们这些配音迷的爱戴，真的是什么都没得到。那一刻我很心酸，为了屏幕上的卓别林先生，也为了替他说中国话的邱岳峰先生。
邱岳峰先生最被公众推崇的作品，大概要属那部著名的《简爱》。的确，罗切斯特先生那一句“简……”包涵了太多的感情，实在是力透纸背滋味万千。说是翘楚并不为过。但对于我来说，始终难以忘记，认为是邱岳峰先生最好作品的却是《大独裁者》的那一段最后的讲演。在我长达9年的记者调查生涯中，我不止一次的想起它。特别是在最近两年多，我转行做专业调查师，在东南亚的丛林里穿行，在蒙古的雪地戈壁里跋涉，在俄罗斯远东的海岸听涛，在热带草原的苍茫里迷失的时候，我看到了更多的黑暗和无奈，那些让人不平、悲愤却又无能为力心生寒意的现实，让人对这个世界绝望。我就会经常想起这段演讲，让人心生力量，继续前行。这段演讲长达七分钟，全文如下：
“很对不起，可是我不想当皇帝，我不会这一行。
我不想统治、征服任何人。我想尽力帮助所有的人：犹太人、非犹太人、黑人、白人，我们都想彼此帮助，人都是这样的。要靠大家幸福而不是痛苦生活的。
我们不愿意彼此仇恨、鄙视，这世界容得下所有的人，土地是肥沃的，它能养活所
有的人。生活的道路是自由美好的，可是我们迷了路。贪婪毒害了人性，用仇恨分割了世界，把我们赶进痛苦和血泊之中。
我们发展了速度，可我们彼此更不了解。
机器生产财富，而我们缺衣少食。
知识使我们乖僻，我们的才智冰冷无情。
我们想得多，而同情少。
我们要机器，可是我们更要爱。
是要有才智，可是我们更要有仁慈。
没有这些品质，生活是凶残的，一切都将失去。
飞机和无线电使我们更为接近，这些发明本来就是为了唤起人的善性，唤起全世界兄弟般的情谊，要我们团结。
现在全世界有无数的人在收听，无数个绝望的男人、妇女和儿童，还有一些在某种制度下受迫害、监禁的受害者。我要对收听的人说：不要绝望，我们蒙受的痛苦是由于一时贪婪所致，由于有一些人害怕人类进步的怨恨所致，人的仇恨会消失，独裁者会死去，他们从人民夺去的权利即将归还给人民，只要前仆后继，自由是不会消灭的。
士兵们，不要听从那些禽兽，他们是鄙视、奴役你们的人，控制你们的生活，规定做什么想什么接受什么，把你们大家当作牛马去使唤，把你们当炮灰！
不要听从那些反常的人、机器人，机器思想还有机器心。
你们不是机器，也不是牛马，你们是人！！！
你们都怀着爱人类的心，不是恨，只有不懂爱，反常的人才会恨。
士兵们，不要为奴役而战，要为自由而战。《路加福音》第十七章上面写着：天国就在人的心中，不是一个人，不是一群人，而是所有的人，是你们！
你们是有能力的人，有创造机器的能力，也有创造幸福的能力。
你们是有能力使生活变得自由美好，使生活成为奇妙境界的人。
让我们以民主的名义运用这种能力，都团结起来！
为了一个新的、公平的世界而战！！
使人人有工作机会，使青年有前途，老年有生活保证，好多禽兽就是靠这种诺言起家的，那是欺骗！！他们从来不会兑现这些诺言，永远不。独裁者自己自由了，可是奴役了人民。
让我们为了实现这个诺言而战吧！
为了解放这个世界而战！
除掉国与国之间的隔阂，除掉人间的贪婪、一切仇恨和偏执，实现一个理智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科学和进步能导致所有人的幸福！
士兵们，以民主的名义，我们团结起来！！！”
这就是邱岳峰先生，和卓别林一起留给我们最好的，也是最温暖的声音，穿越时光，穿越苦难，一直回荡在我们身边。
我敬重的史航先生在给童自荣先生的节目写串场词时曾写道“年华老去的王子依旧是王子，能听到他声音的地方都是他的王国”。我在这里套用一下：“已然逝去的王者永远是王者，能记得他声音的心灵都是他的疆域”。
以此纪念邱岳峰先生忌辰32周年，以及我刚刚进入的33岁。
